
从事护理工作多年,见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,每一次的重生和死亡,都让我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和医者的价值。
带着泥土气息的“卢叔”
卢叔是一名老党员,曾是东莞市某村的村支书。他总是侃侃而谈,对村里的每一块地、每一座宅子、每一条路,都如数家珍。2024年11月,因膀胱癌晚期癌细胞浸润肾脏导致肾功能衰竭、心力衰竭,需要行血液净化治疗处理呼吸困难的问题,卢叔被送来重症监护室(ICU)。起初一切都比较简单,癌症晚期,临终关怀,我们照护的目标非常明确——就是减轻疼痛,再利用血滤帮助他清除体内多余的水分,让老人舒舒服服地走完生命最后一程。
ICU内不能陪护,可每天仅有的1小时探视时间,总有很多人来探望他,有亲戚朋友,更有村里的左邻右舍,忍受着身体的各种不适,他依然周到且体面地与大家一一寒暄。他的家人也非常好,总是对所有人都充满善意。宽厚慈祥、温文尔雅是卢叔给我的印象,他的到来,像一袭春风,和煦了整个病房,小护士们都抢着要照顾这个神仙患者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重症监护室的工作压力一度让我喘不过气,但每次与卢叔交谈,他常常会提起当年自己卷起裤脚跟村民一起种田、一起建设新农村的场景,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自豪和神往;面对死亡他坦然道:我准备好了,亦没有遗憾!他让我看到了坚强与乐观,看到了一名共产党员的无畏和担当,也让我不断调整自己低迷的状态,更有勇气和信念去面对繁重的护理工作。
有一天早上查房,一向乐观的他有些闷闷不乐,我打趣道:“卢叔早呀,今天没看到您的笑容,让我感觉天气都不好啦!”
他低落的回答道:“昨晚我失眠了。”
“是疼得睡不着吗?”我唯恐是癌痛加重。
他摇摇头,心情很低落:“我是个农民,家门口种了很多庄稼,我每天都去照顾田地,我种的庄稼很好,尤其是木薯树,枝叶茂盛,树干像竹子似的节节高,结出的木薯糯糯的、绵绵的,做成糖水很好吃。但是现在,不要说种地了,我已经在床上躺了3个月,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下地了……”
一个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,在生命最后一段旅途,最大的愿望竟然是再跟大地进行一次亲密接触……可心功能差,肾功能衰竭,每天要靠血滤维持,想要下床,可不是件简单的事。
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,笑着问他:“您是想下床?”
“我可以吗?”他马上转头瞪大眼睛问我,我没有立刻答应,而是跟主任和管床医生一起商量。主任没有丝毫犹豫,坚定地告诉我说:“虽然有风险,但我们可以试一试。”
于是,做好补液和脱水计划后,把血滤机先暂停,我们医生、护士、护工一起出动,6人合力帮卢叔坐到床边,再把床降到最低。脚踩在地板上的那一刹那,他笑着长出一口气说:“感觉真好,要是能站起来,再走一走,让我再跟土地做最后一次告别,就死而无憾啦!”
卢叔尝试下床走路的第一天:在床边,脚接触地面,坐了2个小时。床上八段锦做了20分钟,卢叔的心情和生命体征也都非常好。
卢叔尝试下床走路的第二天:在双人搀扶下,把他从床边安全转移到轮椅上,带着仪器和氧气在病房转了一圈。八段锦时间延长到30分钟,他的双腿感觉有了些力气,心情有些雀跃。
卢叔尝试下床走路的第三天:评估好病情,整理好仪器设备,先从床上转移到床边,再从床边搀扶到站起来。躺了3个月的他有点胆怯,我们看着监护仪,一边搀扶着他,一边不断鼓励:“卢叔,你可以的,坚持坚持,适应一下就好了。”几分钟后,他兴奋地说:“我站定了!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!”
之后的几天时间里,在众人的搀扶下,卢叔每天都能下床行走10~20分钟。病房里又看到了他温暖的笑容。可癌细胞仍在悄然浸润他的身体,一周后他因胸腹腔大量积血积液再次突发呼吸困难,再次躺在床上,自此就再也没有离床片刻。
正月十六上午,卢叔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。我想选择在元宵节后离开,是他给子女最后的温暖。
每看到死亡来临,看到患者对生的渴望,看到家属对亲人离世的痛苦,总是让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,读得了圣贤书,却管不了世间事。心生怜悯,却也无能为力,这样的情绪像把尖刀不时地刺痛着我!我也一直在思考,当死亡不可阻挡,我们究竟能做什么?我想顺应生死轮回,去做个有温度的告别,可以帮助患者以及逝者亲人抚平波澜,重获内心的平静!
有时拼尽全力,有时只能拥抱
2023年的夏天,我们收治了一名来自贵州铜仁的花季少女,她因被大货车碾压,导致骨盆粉碎性骨折、会阴部严重毁损、创伤性休克。入院后,我们被她触目惊心的伤口震惊了,整个会阴部一片血肉模糊,生殖器官面目全非。
“太可惜了!”骨科主任叹息道,“骨盆损伤严重,尿道、阴道毁损、子宫受损情况不明,就算是保下命来,也谈不上有好的生活质量,99%要终身带管生存……”可是就为了那1%的可能,我们拼尽全力,历时3个多月,17次手术,终于一点点修复了她的损伤!前段日子,我们科室还收到一个好消息:少女已经破茧成蝶,与心爱的人步入婚姻殿堂。
看着曾经命悬一线的患者不仅活了过来,还生活得很好,我想这就是我们奋斗的意义!可生命就是一段向死而生的旅程,有时总会不尽人意。
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年冬天,一名年仅8岁的男孩子因脑动脉瘤破裂出血并发脑疝,在送入急诊抢救室1个小时后死亡了。妈妈跪遍了在场所有的医生护士,恳求我们:救救她的孩子……一遍遍的求助,一声声的呼喊,撕碎了在场所有人的心。孩子妈妈趴在病床上,不愿意把孩子送去太平间。我也失了神,深深的无力感像一把刀,将我劈成两半,神魂分离。我拿了一条干净的热毛巾,把孩子脸上的分泌物仔细擦拭干净,合上他微张的嘴巴和漂亮的眼睛,把身体摆放整齐,小手小脚用被子包裹好,然后走到孩子妈妈面前,紧紧地抱住了她,她的眼泪滴在我的工服上,我能感受到她的颤抖与绝望,可我别无他法,只能用力的抱着她,用双手不停地揉搓她的肩膀……不知过了多久,她慢慢挣脱我的拥抱,在家人的搀扶下离开了!
我不知道我给的拥抱有没有给她一点温暖,但回看来时路,那是那时那刻我唯一能做的,我也很庆幸自己这样做了。
我想我工作的意义不仅在于救死扶伤,还应该包括帮助患者和家人去寻找生命的意义,理解生命的价值,让人们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保持尊严,以“温暖”的方式告别。
(作者单位:东莞市中医院)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