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朱琳 唐诗杨 韩文青
▲公益活动现场
从“大开刀”,到推行微创手术、“无管”理念,再到倡导早筛早诊,在业内享有“刀神”美誉的何建行,一心想着尽力减少手术给患者带来的创伤,甚至“放下”手术刀。
作为国家呼吸医学中心(广东)主任,广州呼吸健康研究院院长,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胸外科、肿瘤科、移植科学科带头人,何建行一直在带领团队探索,怎样用尽量简单的手术方案为患者解决复杂问题。近30年来,他及团队创造了多项全球第一:全球首创无插管微创手术、全球首创高选择自主呼吸麻醉方法、全球首个裸眼3D腔镜显示系统、全球首例针型微镜手术等。
2016年,何建行独创的手术体系让早期肺癌患者术后几小时便可下床行走,一句“早期肺癌的治疗康复比感冒快”,让他迅速出圈;
2019年,他领衔的“肺癌微创治疗体系及关键技术的研究与推广”项目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;
2021年底,他的科研团队因突出贡献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(创新团队)。
▲手术中
牵头制定首个无管微创手术国际共识
4月27日,接受笔者采访时,何建行刚刚完成下午的手术,手术帽上还贴着淡紫色圆块,这是裸眼 3D手术中主刀医生的追踪定位器。
当天下午,何建行为佛山一位同为医生的涂女士进行了肺结节切除术。今年2月,涂女士参加单位体检,发现左上肺有磨玻璃样结节,大小8毫米。吃了一段时间消炎药后,复查CT显示,结节丝毫没有缩小的迹象。出于医生的敏感,她查阅相关文章,得知这类结节观察5~6年后最终可能发展成浸润性癌。
“这里可以采用无管单孔微创技术,创伤是最小的。”涂女士慕名找到何建行。何建行为她制定了最安全、最适合的手术方案——无导管单孔胸腔镜下肺楔形切除术。手术中不需气管插管、深静脉置管、插导尿管,术后不需留置胸腔引流管,没有疼痛、恶心症状,几小时后就可下床活动。
这一全程无管单孔胸腔镜术式,已经让上万名患者受益。每年何建行都要完成1000多台这类手术。
何建行对自己的要求非常高,每台手术都当作艺术品去雕琢。当微创切口已做到极致时,他还会问自己:“整体微创加速康复可以做得更好吗?”
术后患者脸色苍白,一句“伤口不痛,插尿管的地方痛”,都会引起何建行的注意。
“患者术中出血量很少,一般脸色苍白的情况在48小时后就会恢复。后来我们明白,这是肌松药的遗留效应还没过去。”何建行说。
2011年,何建行研究出“高选择自主呼吸”麻醉方法。“手术做哪个部位,就‘麻’哪个部位。”他说,因为不用“全麻”,就不再需要使用肌松药,这样能有效降低药物带来的副作用,术后恢复时间也大为缩短。
很快,他又提出“无插管”微创手术的理念,希望进一步减少患者创伤。“当时哗声一片,甚至有外科、麻醉科同行怀疑这是异想天开。”何建行回忆说。但他还是顶住压力,带领团队成功开展“自主呼吸麻醉下微创胸外科手术”。
“新事物总会有争议,眼见为实。”2015年12月,何建行团队举办第一届国际“无插管”胸外科微创手术培训班,邀请国内外100多位胸外科专家现场观摩的同时,还通过网络向全球1万多名胸外科医生直播。美国麻省总医院的胸外科专家观摩后,一个月内就开展了此项技术。
2020年,何建行团队再次攻坚克难,联合免疫治疗,由机器人“主刀”,裸眼3D辅助,利用无管技术,在“微微创”技术加持下,顺利完成气管肿瘤领域最难的主气管隆凸重建术。
经过不断创新发展,2021年,何建行的胸外科无管微创技术系统被列入美国哈佛大学教程。2021年8月,他还牵头制定首个无管微创手术国际共识。
何建行一直是这样一个“挑战者”,打破成见,不断创新。然而,这样的坚持需要极大的毅力。在何建行看来:“毅力的深处是判断力。无论什么时候,患者安全都是第一位的。”
▲出门诊
从学习解剖到成为“刀神”,他对手术有自己的思考
“学医最头痛的一点,是要记的太多,记性又不够好。”何建行自嘲,几十年前,自己还在广州医学院(现广州医科大学)读书时,经常因“记性不好”加倍努力。
那时候,他几乎每天清晨5时30分起床晨跑,6时30分到食堂吃早餐,7时前进入教室,温习前一天学习的内容。他在解剖学和胚胎细胞学两门课上尤其用心:“要当好医生,解剖一定要熟,知道路径怎么走。解剖就是医生的导航。”
上课时,大家多是对着解剖室中间放的局部肢体进行操作。何建行觉得很多地方不明白,就常常自己加练。他有时晚上独自一人来到解剖室,对照真实的人体结构练习解剖,观察人体不同部位的神经分布和血管走向,对课堂中不明白的地方反复揣摩,一练就是两三个小时。“我小时候胆子很小,学医一年,胆子练出来了。刚开始练解剖时还戴着手套,不敢直接碰。练得多了,有时手套都忘了戴,也顾不上害怕。”何建行说。
“学解剖,大家都对着图谱看,但图谱是虚的,人体是实的。做医生,虚拟与真实相结合很重要。”何建行说,当时看起来对自己比较狠的做法,让他受益至今。现在很多微创手术要借助3D等虚拟影像技术,医学信息从二维向三维转变,他总能从患者的虚拟影像中看出真实的解剖结构,将微创手术做得精准、快速。
1985年,何建行成为广医一院胸外科医生。第一次参与胸科手术,开胸、劈开胸骨、切开肋骨,带教老师的动作干脆利落,看得他眼花缭乱。何建行本以为自己实习期间积累的阑尾手术、剖腹产手术技术已经相当纯熟,这下心里凉了半截:“这么难,怎么学得会?”
刚开始做手术助手,何建行做得最多的是在手术台边拉扯拉钩,一拉就是半年。那段时间,在学习的同时,他也有了自己对于手术的思考:“手术医生特别辛苦,一台手术往往要从上午做到下午。对患者而言,这可能意味着创伤大、恢复期长、并发症多,很多高龄老人对创伤大的手术无法耐受。”
几年后,还是住院医师的他迎来自己主刀的第一台胸外科手术。凭借扎实的基本功,何建行的手术越做越熟练。1991年,他以主治医生的身份参加国内胸外科年会演示时,当初那个怀疑自己做不了胸外科手术的年轻医生,只用45分钟就完成了开胸、切肋骨、切除肺叶、清扫淋巴结等手术程序。
接下来的几年里,何建行在复杂胸腔疾病手术治疗和肺移植上取得诸多成绩。他的团队是国内鲜有的能够开展气管移植、肺移植、心脏移植、心肺联合移植的单位,目前已经完成560多例肺移植手术、24例心肺联合移植手术,刷新世界肺移植术后患者生存16年的纪录……何建行也有了胸部疾病手术“刀神”的美誉。
▲考虑治疗方案
不断创新治疗方法,尽力减少患者创伤
“团队中从1到100再到n的工作,由我们来完成。而从0到1的部分,绝大多数是师父做的。创新是最难的。”何建行的学生、广医一院呼研院副院长徐鑫说。
其实何建行也有自己的“偶像”,比如被誉为“哥德巴赫猜想第一人”的陈景润,而
吸引他的就是陈景润的创新精神。
何建行不仅有外科医生的灵巧双手,还拥有发明家的头脑。他是国内最早采用胸腔镜手术的胸外科医生之一,而且始终走在胸外科技术最前沿。
1994年,何建行开始研究用胸腔镜做微创手术。尽管当时他做“大开刀”手术已非常熟练,切掉一根肋骨不用1分钟,但他一直觉得切掉患者的肋骨太可惜,想尝试采用微创方法。
当时,老院长邀请一位香港教授示范用胸腔镜做肺大疱微创手术。教授当场示范2例。剩下5名患者,教授认为很难做微创,留给他做“大开刀”手术。教授走后,何建行摸索了几天。他判断,这5名患者也有接受微创手术的条件,果断为这5名患者实施微创手术,手术全部成功。2个月后,他又成功为一位75岁的肺癌患者进行全腔镜微创切除手术。
在不断改进手术方法的路上,何建行一直考虑的是患者:“临床的需求是我们创新的动力,这也是钟南山院士的座右铭。”
2018年,11岁女孩小长今因肋骨肿物从深圳来广州就诊。“医生叔叔,我以后还能跳舞吗?”小女孩似乎没有被病魔吓到,心心念着她最热爱的舞蹈。而正是这句话,成为何建行给小长今制定手术方案的重要考虑因素之一。
小长今的肿瘤必须通过手术切除。传统方案是开放性切口,直接进行肿瘤切除后再做肋骨重建。“如果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痕,那就意味着她可能无法穿上漂亮的舞蹈衣登台表演了。”何建行召集团队开会讨论,邀请院外专家一起会诊,反复修改手术方案,终于找到最理想的方法。
肿瘤成功切除,仅留下一个不足1厘米的微小切口。术后5天,小长今可以出院了,她一定要跳一段舞送给她的医生叔叔。
2019年,何建行团队探索近30年的成果——“肺癌微创治疗体系及关键技术的研究与推广”获2018年度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。他独创的全链条式肺癌微创治疗体系,使微创手术适用范围提高到95%以上,远期生存率提高6%,并发症减少60%,并将部分极早期肺癌手术纳入日间手术。
近年来,他又在肺癌早筛早诊精准化领域推陈出新。2021年,其团队研发出的基于高通量ctDNA甲基化的无创检测工具,用于早期肺癌检测与良性肺结节鉴别的敏感性可达 91%,特异性达85.2%,诊断性能优于PET-CT、超声引导下纤支镜活检等传统方法,为避免肺结节患者过度治疗提供新思路。
“好的胸外科大夫要把眼光放得尽可能长远”
周一下午是何建行的门诊时间。问诊中,何建行不忘向学生传授方法:“问病史时,不要放过蛛丝马迹。”他提醒学生,查体要做到“视、触、叩、听”,不要过于依赖辅助检查。
何建行的学生李旭开说,何老师总能发现一些临床的细节问题。关于肺癌TNM分期,何建行就建议他,T(原发肿瘤)要在CT片上亲自去测量才更准确,不仅要在横断面测量最大值,还要在冠状面进行比较,最后才能算出最大肿瘤直径。诊断分期明确,才能制定最适合患者的治疗方案。
“要从人的角度去看病,而不能单纯地只看病。”何建行对学生说。
秉持这一理念,就连患者术后生活护理方面的小细节,何建行都会非常关注。
比如,他提倡患者术后尽早洗澡、生活自理。“让患者带着伤口洗澡,此前是我无法想象的事。”李旭开说,当何老师给患者伤口贴上防水胶布的那一刻,他恍然醒悟,只要患者伤口不碰到水就不会感染。何老师所说的人文关怀,不仅是关心患者,更是给予患者尊重与理解。
“胸外科医生不能将视线局限于胸科手术,那是最初级的开刀匠。一个好的胸外科大夫要把眼光放得尽可能长远,懂得内科医生、麻醉科医生如何处理疾病,对生理病理高度熟悉。”何建行说。
提倡“无管”,就要为精准麻醉创造条件,患者心肺功能等整体机能状态成为一大重点。
体重和腹围是胸外科术后并发症的重要影响因素,减重是何建行团队围术期管理的重要环节之一。他们主张利用内分泌调节结合体能锻炼、针灸、饮食控制等办法实现减重,利用减重带来的心肺功能改善,联合术前肺功能锻炼、排痰训练等术前加速康复措施,帮助患者实现整体机能改善。
“任何疾病都应防重于治。”何建行说,而这需要融合相关学科的专业知识。“知识丰富,才能善断善行。上医治未病,预防胜于治疗,这是健康中国的要求和我们创新的方向。”
(注:文中患者姓名均为化名)
(作者单位:省卫生健康宣教中心 广医一院)
记者手记:大道至简
广医一院胸外科病区内,何建行的办公室陈设非常简单。说是办公室,其实不过是用简易屏风和绿植隔出的一小块办公区。窗台上有他在病区过生日时的照片,照片中,他穿着洗手衣,脸上的笑容感染着身边的人。
何建行每天都会和团队坐在一起,边“看片”边讨论患者的手术方案。年轻成员常很紧张,怕“师父”批评自己“脑子转得太慢”。
而“脑子转得超快”的何建行一直在创新的路上。他敢想、敢干,更慎于操作。
采访结束,何建行又匆匆与团队成员商量起工作。正如胸外科护士李润说的:“他就是一个陀螺,每天都在转啊转。”
其实,他也有很多时候需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。在进行职业生涯中第一台心肺移植手术前,他来到公园散步,花了一两个小时在心中模拟手术步骤,之后再前往手术室。这种在手术前的放空和“预演”,是他特有的工作习惯。
“Simple to Simplest(大道至简)。”这是何建行很喜欢的一句话。在他看来,好的东西有时反而是最简单的。他考虑最多的就是,如何将患者的损伤降到最低,让治疗效果达到最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