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城旧事
▲卫生院里的家
1968年,初秋。
晨雾萦绕的浮墟河,隐约看见一位佝偻的老人撑着竹竿,船头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。这是老人第五个孩子。女孩仰着头向前张望,穿过浓雾逐渐看见码头独自停着一只乌篷船。老人抬起竹竿,小船便静静地靠在那只乌篷船的旁边。女孩背着行囊,站在岸边向河面缓缓离去的老人挥手告别。
这个清晨,开始了一个跨越半个世纪故事。
女孩便是我的母亲,小船上撑杆的老人是我的外公。外公摇着小船,载着刚毕业的母亲到邻镇一个小卫生院,开始了她的事业。这小镇便是我的故乡浮墟,后来改曰阜沙。母亲惊奇地发现,同一日到卫生院的恰巧也是她同校毕业的校友。外面那个乌篷船,是他父亲借来的。两个来自不同小镇的年轻人第一次正式相遇。先后拿了工号,一个是15,一个是16。也是从这天开始,卫生院的职工人数从14增加到16位。
是的,这工号15的瘦弱医生,便是我的父亲。
两个年轻人,没有在意卫生院的简陋。晚上值班常要出诊,会接到来自不同村落的电话,需要两人同时出去。于是父母就打着手电,骑着两辆破旧的自行车,一东一西或一南一北各自淹没在这个小镇漆黑的村落深处。
一天深夜,各自出诊。母亲回来途中,下起了雨,自行车艰难地在泥泞坑洼的河堤颠簸,一下子滑进路边茂密的蒲葵树里。漆黑中,母亲想要站起来,但脚却不听使唤。父亲在卫生院等了两个小时,不见母亲归来,便骑着车往母亲出诊的路上寻去,雨中听见葵树丛里有哭声,手电一照,看见母亲全身湿透,皮肤被葵树挂了好几道血痕,坐在地上抽泣。这些细水长流的故事,渐渐让两个年轻人越走越近。
只是母亲在下半辈子里,一直惧怕着深夜的蒲葵。
1970年,结束了一个漫长的夜班,母亲领着疲惫的父亲,走进公社。父母拿起那张印刷精美、抬头醒目地写着毛主席语录的结婚证,方才发现那天是7月14日。即便是阳历,老人们也会觉得这日子诸事不宜。
百无禁忌的他们在医院一个稍大的宿舍里住下。1971年,我大姐出生。父母接来我爷爷,同住在医院里。1973年,我二姐出生。怀二姐期间,食物紧张。大姐跟我说,他们一直怕二姐养不活,出生后肚子像青蛙一样。庆幸终也长大成人。我一直觉得,大概这个原因导致二姐暴躁古怪的脾气。上学时,她绰号“火山”。
1976年,这年经历了很多。同时迎来我的哇哇初啼。
我出生的当天,母亲就抱着我,住进离医院不远处的小平房。与其说是平房,其实是还没建好的空房子,连玻璃窗也没钱安装,在以后反复修葺期间,我们多次搬回医院那个小宿舍去居住。
这个占地仅有几十平方米的房子,是我的亲戚们一手一脚,一块砖叠着一块帮忙建起来的。父亲与二伯撑着小船,到不同的砖窑里先后买了价格最低廉的红砖。到有能力建第二层,我已经三岁了。我拿着树枝想要在二楼湿润的水泥地板上画字,以此纪念,但二伯第一次也是唯一次打了一下我的小手:“无划!”
此后,我便在这小屋与医院度过我整个快乐的童年。门口的那条载着父母到来的小河,留下我与小伙伴们无数欢声喜笑。卫生院也是我喜欢的地方,总有陌生的病人偷偷塞我一颗没有包装的糖果。
我上小学五年级,两个姐姐已经在市里读高中初中。一个阴沉的午后,老师小声地把我从课堂上喊出去,父亲默默地骑车载我回家。我看见爷爷躺在小屋厅中央,喘了最后三口气,便永远睡去了。隔壁大婶往爷爷嘴里投进一枚硬币,对我说:“爷爷还是疼你,见了你才离开,你姐们来不及了。”
次日,我的亲戚们抬着厚重的棺材,在雨里艰难地爬上山,爷爷便睡在镇上这唯一的小山里了。
一直到高中,我才知道,这些帮我家建房子,雨中抬棺材,对我好的所有亲戚,并不是我真的亲戚,包括二伯,他们是我父母治好的病人,后来都成了我的亲人。
这旧时水脉交错的小镇,交通不便,生活比较艰苦。卫生院里来了又走了一波波人。镇上的领导央求年轻的父母:你们留下吧。父母最后在这里工作到退休。他们舍不得这里的亲戚与邻居。
父母一月收入几十块,为了养活我们姐弟仨,异想天开在那个小得可怜的房子再劈出十来平方米。于是我家便成了半个动物园。我们养猪、鸡、鸽子,大姐说她三四岁时也养过兔子,但吃错东西,全死了。
后来镇里多了手工业,我们帮忙把一些破布撕成绳子,剥过花生、松子,穿过塑料花。那时家家户户都会从工厂里拿出原材料,一家人饭后围在一起做完这些手工,送返工厂,帮补一下家用。后来,两个姐姐大一些,放假回家便会去制衣厂当暑期工。
父母坚守在那个小卫生院大半辈子,后来父亲获得了“十杰市民”称誉,得到一匹玻璃马,那马至今仍在,生产这马的玻璃厂早已消失在时代的洪流里。父母退休后,便与我同住。我后来当了医生,也是繁忙,无暇陪伴父母。幸而那个差点养不大的二姐终于健康长大,与二姐夫带着他们走遍美国与欧洲。如今颐享天年之时,父亲仍坚持在临床一线。我们三姐弟,却常常仍要两个老人继续烦心,我午夜不归时,家里永远亮着门灯。到了父母的两个外孙与孙子先后出生,他们便烦心他们的学业与生活。
一天,他们郑重地翻出那张50年前7月14日斑驳而精美的结婚证,唏嘘道:转眼就50年了。
▲五十多年前的结婚证
我想起50多年前的那个清晨,卫生院前那两艘依靠在码头的小船。如今河水依旧缓缓流淌,小小的码头跨越半个世纪,只有它见证了渔光闪闪中永恒的年月。
(作者单位:中山市人民医院)